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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(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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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瀾。

這個名字是他給她起的,那個疼她愛她的男人,那個有著湛碧色眸子,身著月白色長衫的男人,那個一身仙風清骨,俊美無儔的男人。

夜央很小就知道自己身負神狐之力,但因母親是庶出身份,夜央還是或多或少的遭人白眼,當然,鑒於父親的皇族禦醫身份,這種鄙視似乎還小了一些,而且,如果不是因為母親的美貌天下無雙,恐怕夜央更受人恥笑——畢竟,狐族在註重血統方面可謂苛刻之至。

從很小,她就明白母親的美貌如彼岸遺珠,靜靜地綻放著光芒,只能遠觀,不可擁有,那種遺世獨立的氣質,令天地光華暗淡在她淡靜如水的眸子裏,永遠是一片靜謐而安好。想想那時,她對母親總是有一種敬畏,遠不如對父親時那種打打鬧鬧,歡聲笑語。

她的父親是名動三界的狐族皇族禦醫,醫術非凡,甚至能起死回生,他是個好醫生,也是個好父親——當然,曾經是。她的父親,那個自打她出生起就疼她愛她,抱她哄她,陪她逛街,將她放在脖子上騎小馬,那個給她唱著兒歌哄她入睡,恨不得將整個世界都送給她的男人。

他叫她瀾兒。九瀾,她是他的女兒。

那個時候,她覺得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男人,一襲月白長衫,眉眼溫和,如玉謙潤,談笑間,一舉一動,行雲流水,風華無雙。

就要嫁爹爹啊!

很小的時候,她就握著粉拳鄭重發誓。

為什麽?

因為爹爹好看啊!

每當這時,父親漂亮的碧色眸子就會瞇起來,笑得甚為開懷,帶了一絲寵溺的看著自己的女兒。

“餵,你閨女要嫁我了,你也不表態表態。”

“嗯,那也是你閨女。”母親安靜的看著手中的書,淡定地拋過來一句話。三千青絲披散在肩頭,當真是佳人無雙。

陽光柔和的散落下來,落在自己身上,她窩在父親懷裏,瞇眼看著頭頂嘩嘩翻飛的樹影割開了一片片蔚藍的天空,父親輕輕拍著她的背,輕聲哼著歌謠,父親的聲音低沈好聽,帶著三月和煦的微風,輕柔的拂在頰邊,夜央瞇眼,看到翩躚的蝴蝶飛過花苑綠籬,所謂幸福,也就是這樣罷了。

因為擁有,所以失去時,格外的痛徹心扉。

那一年,狼妖族聯合惡蛟一族,企圖占領狐族地界,成為天下大族。那一場戰爭使整個狐仙山陷入一片火海,燒的整個天空赤紅的發黑,黑藍色的惡蛟盤旋在上空,山脈上燃起鮮血和哀嚎,散落一地枯枝斷臂。黑紅色的天幕下,星辰交錯間睜開了已知兇兆之瞳,恍然間下了一場滅族之雨。

在重重包圍中,九尾狐王拼盡畢生功力撕開了一個缺口,逃了出去,直奔空靈山脈的通天之柱,在祭臺上跪了整整七天七夜,向上蒼發出祈求。七日後,四光同耀,四式神現身祭臺,從空靈山中取出了記錄著天神手記的鯤鵬之羽,在上面找到了挽救狐族的唯一生路:尋找神狐之力的繼承者,焚其血液,殺。

很多年之後,夜央才知道了這件事,然而她能做的僅僅是淡淡一笑。

母親作為族內最高女祭司,理所應當的上了戰場。夜央至今都不知道那場戰爭的慘烈,狼妖兇殘,而惡蛟又是僅次於龍族的存在,那些沙場的腥風血雨還沒有吹到她的身邊,那些戰場的吶喊和慘呼還沒有入得了她的耳。就在母親離開他們三個月後,父親被九尾狐王秘密的召進了宮,談話內容無人知曉,然而那時夜央卻能隱隱猜到,那即將而來的風雨不祥。

父親回來後不到半天,便傳來了母親戰死的消息,是敵軍縱火燒營,而母親,終究是沒有逃過那一劫。

消息傳來的那一刻,夜央從沒見過父親那樣的表情,那樣空洞而蒼白,他忽然彎下腰去,唇邊隱隱滲出一縷血絲。當時夜央對於死亡毫無概念,只知道母親不會再回來陪她了,她未免難過的嗚嗚哭了起來,剛剛哭出聲時,就感到被人抱了起來,透過朦朧的淚眼她看到了一個金發男子,那是日神的守護神麟虎,他們一家的朋友。

“麟虎叔叔……”正哭得抽抽噎噎,夜央抱著他的脖子費勁的喘著,哭的上氣不接下氣。

“幽白真戰死了?”麟虎拍了拍她的背,目光卻看著緩緩直起身的男子,“難道狼妖真的攻到王都了?”

回答他的,是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,一霎那,原本蔚藍的天空被黑紅色的火光覆蓋,四周熱浪猛然襲來,頃刻間綠林山野的植被枯萎泛黃,齊齊化為灰黑的枯木,只是一個晃神,一股極其濃烈的血腥味已經撲至鼻前,遙遙傳來了沸騰般的尖叫和含混的咆哮。

“他們攻進來了!!”

“快跑!!!”

“軍隊呢?靈師和女祭司呢?”

“滾開!別擋道,啊——!”

“娘!”

“不要——!”

………………

“沒時間了。”忽然,父親低低吐出幾個字,那黑紅色火焰鋪天蓋地,燒的人眼睛發紅

“把九瀾給我,”父親向麟虎伸出手,臉色蒼白,然而一雙湛碧色瞳孔卻冰冷似雪,夜央從來不記得父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,但是這樣的眼神,讓她覺得極其恐懼“麟虎,把她給我!”

“給你……什麽,你這家夥居然……”麟虎倒抽了一口冷氣,滿眼不可思議“混蛋,這是你的親生女兒啊,你怎麽可以……”

“你敢偷聽我與王的對話!”陡然,父親眼神一凝,如刀一般直直刺向麟虎,他一拂袖,閃電般向麟虎伸手。

很多年後,那個混亂的場景還時時在腦海中閃現,那時她淚眼朦朧,只覺得眼前白光閃動,然後傳來麟虎吃痛的低咒聲,緊接著,她落到了一個冰冷的懷抱,那個曾經無比溫暖的懷抱。她顫巍巍的擡頭,看到了父親緊繃的下巴弧線和他冷漠至極的眸子,她開始發抖,拼命想逃開,“九言!!那是你的女兒!”麟虎氣急敗壞的咆哮,父親幹脆的擡手在她的脖後狠狠一劈,她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。

地獄什麽的,跟這一比,不過爾爾。

再醒來,卻是在刑臺上,四周燃起了紅蓮業火。不知何時她已被打回原形,被緊緊束縛在刑臺上,身後的六條狐尾披散開來,宛如招展的鳳尾,尾巴上正是象征著擁有神狐之力的火焰花紋,她已在劫難逃她被緊緊綁住,幾乎喘不過氣來,整個身體在微微發抖。她不知道眼下是怎樣一種情況,她很害怕。

“王,時辰已到,請下令行刑。”

什麽?她忽然怔住,劇烈的顫抖起來,什麽行刑?

“傳令,行刑。”

銀光冷冽的劃破烈火,撕裂了烈烈紅焰,她只能眼睜睜看著刀光斬落,哢嚓一聲,竟是用蠻力整個齊根斬掉了她的一條尾巴。那一霎那,劇烈尖銳的疼痛令她的身體發顫,破腹挖心也不如這種痛。狐族修煉,修的一條尾巴就擁有一次重生的機會,然而修煉一條尾巴又何其困難,斬尾之刑是狐族頂級的酷刑,不但失了一條尾巴,還要承受斬尾之痛,那時硬生生劈開魂魄,毀掉一道輪回啊!她忍不住,放聲尖叫,卻只能發出嘶啞難聽的喘息,竟然連她的嗓子也給毒啞了。劊子手不耐煩的嘖了一聲,擡腳踩住她的鼻梁,將她的尖叫踩回了腹內。她的眼前一片血紅,咬破了舌尖,血水順著唇邊流淌而下,下顎被白玉刑臺磨得血肉模糊,四爪瘋狂的刨著,在白玉刑臺上留下了一條條血渠,她已經痛得眼睛流血了。

神狐之力順著傷口註入身下的蓮花玉臺,燃起一串明麗的淡紅色火光。

一尾一命,狐族有百種,惟有修的九尾者才有資格成為九尾狐仙族,不論毛色差異,對於他們而言,最重要的莫過於他們的尾巴。尾巴就是生命。

她眨了眨眼睛,不知何時下眼瞼被淚水和血水沾濕成一片,凝成一汪血紅。

一條……

兩條……

…………

五條……

她昏沈沈的想,自己該死了吧,狐尾全失的那一刻,就是她灰飛煙滅的時刻 ,她的族人們得了她的恩賜,灌註著神狐之力的淡紅色火焰當空飛舞,在空氣中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屏障,這就夠了,足夠撐到援軍的到來。

“哈……”被踩住的嘴裏突然傳來刺痛,她忽然輕笑了起來,死了吧,世界崩塌也不過是這個樣子。她又眨眨眼,終於看清了劊子手最後一次揮刀,斬落。她緩緩閉上了眼睛。

只是,沒有料想中的劇痛來臨,耳邊傳來劊子手的慘叫。

她驚詫地睜眼。在天地血幕中,紅蓮妖嬈,長風吹起如墨的黑發,白衣勝雪便是這無間地獄中唯一的光,血染白衣的母親,不知何時立於熊熊烈火之上,素來嫻靜淡泊的眸子裏有一絲震驚和傷痛。

“娘……”張張嘴,已無力再發出一個音節,僅剩的一尾勉強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生命

。下一秒,眾狐的驚呼聲傳來,母親從百丈火焰上縱身而下,一瞬間血染白衣在空中綻開一朵斑斕之花,忽的被烈火吞沒,湮滅不見。

“娘!娘親!!——”身上的束縛在劊子手慘叫的時候就已經消失,她哭叫著,爬到祭臺邊緣,身後拖著長長的血痕向下望,只看到了紅色,紅的那麽令人心生恨意。

紅色!她恨啊!

她突然仰天大聲嘶吼,被毒啞的嗓子發出令人膽寒的尖銳鳴叫,目光冷如冰蛇死死盯住火焰之外的一個白衣人,那曾經是她的避風的大樹,使她感到安心的港灣,現在,都沒有了。

過去已經死在火焰裏,死得連渣都不剩。

你好狠的心啊……

那道白色的身影微微顫抖起來,手指用力摳住樹幹,直到殷紅的鮮血順著手肘沾濕了袖口。

“既然你這麽喜歡犧牲,那麽我成全你!”在所有人凈額的目光下,原本奄奄一息的小狐貍不知哪來的力氣,決絕的一側頭,將脖子劃向刀刃。冰冷的氣息瞬間浸入喉管和胸膛,刀刃上重新染上了血沫。她仰天大笑,身子一翻,墜入了熊熊烈火。

一霎那,那本來倚樹而立的的男子臉色蒼白的伸出手,似乎要挽留住墜入火光之中的孩子。

“神醫。”忽然,靜立於一旁的狐仙王淡淡出聲,眼神卻無比淩厲“莫要忘記我說過什麽。”他擡手,似有似無的理了理袖子。

伸出去的雙手陡然僵住,輕微顫抖。

那一世永生的焰火,九瀾死了,夜央活了下來。

………………

“所有人都背叛你了麽,夜幽白?”隱隱的,一個冰冷的女聲響起。

“是,也不是。”母親的聲音不卑不亢,卻帶了一絲顫抖。

夜央的頭發暈,一時半會兒沒有反應過來自己身在何處,她茫然轉過頭去,看到了獵獵山風中女子飛揚的紫色裙裾。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十二神靈之一的月神雪黛。

“醒了?”月神淡淡挑眉“還真是命大啊……”

“求月神成全。”忽然,母親擡首,眼神堅定。

月神望著她,沈吟了片刻“你應該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。但是,你的族人在戰場拋下了受傷的你,還想用你的女兒來當祭品……你還要救他們嗎?”

“請月神大人成全。”良久,母親輕聲說,顫抖卻果決。

“又是一對可憐人,”月神耳語般的說道,玉石般的黑瞳閃動著一片冷漠“你和九言。”

“……我心已死,再無絕望。”母親俯首,一滴冰涼的液體滴落。

“你已經想好,那麽我說的代價,考慮明白。”

“我已做出選擇。”母親低聲說。

“很好,我給你想要的,不會食言。”月神手中驀然燃起一團紫光,很快匯入了讓她的指尖,只見她手指點在母親眉間,在額上畫了一個繁覆的火焰花紋。

“這是天雷的召喚封印”月神一拂袖,寬大的紫色衣袍帶起落葉飛花,環佩清響間她已經消失不見“去吧。”

狼狐之戰,在狐族即將崩潰之際,原本布滿天空的惡蛟忽然發出慘叫,一串串紫色的電光從天空處劈了下來,落入敵人的陣營,滾滾驚雷從雲層落下,撞開一束束火花,一時間整個狐仙山都縈繞在紫色閃電的包圍中,狼妖與惡蛟丟兵卸甲,狼狽的慘叫逃開。就在眾狐齊齊跪倒流淚感謝上蒼的挽救之時,母親帶著她在狐仙山的最高峰,靜靜的看著這一切,什麽也沒說。

最後的紫色在厚厚的雲層中積壓纏繞,翻騰出懾人的轟鳴聲。

“瀾兒,閃開。”母親輕聲喝道。

“娘……”尾骨處的五道傷口還在滴血,她拼命用爪子抱著母親的手腕,目中盡是絕望。

“聽話。”母親絕麗的眉間似是疲憊了許多。閃電轟然炸響,羅網般沖著母親都頭而下,母親瞬間擡手,將她推了出去。

只聽見十分微小的“刺——”的一聲,有溫熱的血濺在臉上。天地都寂靜了。

母親緩緩擡起頭,神色愴然而平靜,她的身後,僅剩下了一條尾巴。

“是時候了,”不知何時出現的月神神色憐憫,“我的東西。”

“幽白定當不負。”不知是因為失血過多,還是劈裂靈魂的威力過大,母親的臉色如透玉一樣慘白。

九瀾死了。

夜央,這是母親給她的名字,從此以後,她就是夜央了。

那個活潑的,天真的,無憂無慮的九瀾已經死了。

她只有一個親人。

她只有母親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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